南京之于我,是一座不忍说、不忍写、不忍回顾的城市。
自孩提时起,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书翻至1840年便不想继续。很想沉溺在美丽磅礴的汉唐气象里,自我沉醉,这样就不会太难过。因为时间与空间离得越近,前人不幸的遭遇越真切,会非常准确地把痛渗入我的毛细血管里,那种切肤的痛压抑得人喘息困难。紧接着历史清醒地给我浇了桶水,汉武帝北驱匈奴,唐太宗三征高丽,唐诗里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葡萄美酒夜光杯”,不过是诗意化了的马革裹尸、捐躯国难。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那些无定河边的骸骨,可能还是春闺梦里人。所以,还是自己太天真。历史故事丰富多彩的国家,往往都是隐含着不幸的。
“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历史包袱太重,提笔仿佛有千钧之力,却不知从何处写起。可能城市的幸与不幸是硬币的两面,在历史幽远的中国,优越的地理位置、绚烂的人文故事、热闹的城市街景与阴霾、屠戮、离散在巨大的历史长河里并行。偌大的城市与渺小的个人命运一样颠沛流离,无处可逃。不同的是,城市一般不会消亡,它的历史记忆和经历遭遇就嵌在这方水土里。
12月13日——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公祭日这个悲痛不忍记忆的日子,又想起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凭吊的画面。那是南京的一个深秋,天气阴重肃杀,只有萧索凄冷的风,在耳畔,仿若低泣、呜咽。忍不住想问,幸存者有权利代替死者去宽恕,去原谅么?罄竹难书的罪行该怎么样才算得到应有的惩治?遭受过的灾难,除了乞求和平不再重蹈覆辙,还能做些什么?平凡如你我的人呀,到底是怎么沦为战争机器的呢,怎么就泯灭了人性呢?这些答案,都飘散在风中。
以前不大明白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说的“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走出纪念馆的那一刻,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理解了。当文明失效的时候,当善与恶的鸿沟愈拉愈广的时候,当人类难以处理自己的压迫感与创伤感时,下笔是艰难的,写作是没有意义的,文学是无处安身的,文化是需要重新反思的,文明开始变得寸步难行的。
在国内院线上映的纪录片《二十二》中的“二十二”是2014年中国内地仅存“慰安妇”人数。而电影正式上映时,这个数字已无情地降低到了八名幸存者。纪录片以农村里一场丧礼的启动仪式开始,最后以入土仪式为结篇。匆匆流逝了的时间里,镜头对准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导演表达得很克制,电影语言不加任何修饰,不带任何批判,镜头都是平心静气地给到这些老人,收纳了她们絮絮叨叨的话,尽可能体现她周围真实的生活气息。电影里有奶奶摆着手说,“忘记了,过去了……”“这么大年纪有什么说头啊?过去就过去了”“我想把它们带走”。几乎所有的老人到最后都会说:“不说了,我说得不舒服。”搁置记忆,幸存者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黑暗记忆对人的反噬力实在太痛,甚至也有老人直接拒绝出镜。
影片结尾,大荧幕上映出了一行字——“这世界这么好,现在我都没想死,这世界红红火火的,会想死么?没想的。” 纵然离去,即便沉重。她们却以历史亲历者的身份,告诉我们,活着,就是于人于己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