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题记

    宋代的东坡先生随缘旷达，任性逍遥，爱好自然，乐享美食，他平生有乐事十六件，其中一件是“雨后登楼看山”。雨后空气清新透亮，登楼远眺，见山水清秀闲远，微风拂面，雾霭袅袅，信手拈来便是一阙好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楼”，《说文解字》里解释“重屋也”，意思是说两层以上的房屋。最早的楼相传出现在西周，是为迎候神仙降临而修筑的草楼。此后，各种功能的楼纷纷出现，像古代城池里一般都会在城台上建起城楼、角楼、钟楼、鼓楼。据传隋炀帝杨广曾主持建造“迷楼”，还写下《迷楼歌》“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此楼扑朔迷离，传说故址在扬州市西北郊的观音寺鉴楼，但考证未得确切成果。唐人冯贽在《南部烟花记•迷楼》中写道：“迷楼，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帝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故云。”因为绮丽无比的文字记载，以及众人对帝王奢靡生活的无限遐想，后人对此的议论从未停止。当代汉学家宇文所安，专门选择“迷楼”来命名自己的作品集，就是因为《迷楼》这部诗歌研究作品突破常规，其结构与迷楼的架构一样错综复杂，这一点从副标题“诗与欲望的迷宫”可以看出。

    当然，如梦似幻的迷楼仅存在于极少数人的享乐世界里，与百姓生活相关的还是日常可见的钟楼、鼓楼、城楼等。在被誉为“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之一平遥古城内，周遭一圈是古老的城墙，抚过粗糙的墙面，指尖仿佛穿过了历史深处吹来的漫漫风沙。城门顶上修筑的城楼，又称“谯楼”，平日里可供人登高远望，如遇战事，则是极为重要的高空防御设施。城池四隅各有一座角楼，分别名为霞叠楼、栖月楼、瑞霭楼和凝秀楼。楼名是秀气清丽，听起来像为观赏而造的阁楼，但其主要功能依然是军事防御方面，为了弥补守城在城墙拐角处的薄弱。

    现如今，以游客身份，登上平遥县的城楼，远眺城内的蜿蜒街巷，低矮土黄的建筑一览无余。如织的游人，沿街的小贩，喧闹鼎沸，不由屏息凝视，热闹是热闹，但总归不同过往。这座城池出现了清朝大名鼎鼎的日昇昌，它开启了中国银行业的先河；出现过车水马龙的景象，铸就了这座城市史无前例的辉煌。但如今那些曾经海内最富的晋商，统统都消散了，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勾起作家抱愧之情的，仅剩那山西陈醋香，四处飘散。北岛有诗云：“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面对实际上已衰败得一塌糊涂的旧城，各方集资出力貌似保持住了其大体原貌，但当地人刚毅果敢、热血仗义的品性该去哪里寻找？平遥县走出的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该去哪里寻找？本以为沉浸在《又见平遥》的体验剧里，能窥视古城昔日繁华的掠影。但走出剧院，回到现实，又止不住叹息：“眼看他起高楼，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人世沧桑变迁，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

    “楼”与“愁”，两字在音调上有着莫名的近似度，在情感联结上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离乡之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是黍离之悲，“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是兴亡之叹，“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是沉浮之苦，“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是凭吊之戚，“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年少时，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歌楼听雨，红烛罗帐，桃花乱落如雨，为赋新词强说愁，舞榭楼台自是风流轻狂的少年游。流光水驶，犀角日长，中年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舟车劳顿闻得“断雁叫西风”的惨厉，渐渐识尽了愁滋味，雨声里的离情别意就都透了出来，声声入耳，这高楼上越发清冷，却欲说还休。道一句“天凉好个秋”，转身下楼，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有人在楼上看桥边的风景，却在不经意间装饰了别人的梦。明月楼是思妇的相思地，看白云悠悠，那青枫浦上的扁舟子如何载动忧愁？楼台是才子佳人互诉衷肠的分离处，十八相送的难舍难分刚刚落下，一曲凄婉《楼台会》又冉冉而起，山伯一句“想不到我特来叨扰这酒一杯”，简短一语却已耗尽万钧气力，这肝肠寸断后的自嘲令听者不禁揪心掩面。草桥相遇、同窗三载、十八相送，竟最终以薄酒一杯，各自天涯。

    楼上风景如何，归根结底还是看楼上人的心境。只是如今大家都身处玻璃高楼，虽然视野上可以比古人看得还远，身如困兽，心事难寄。都市里高楼林立，无远山可观。大抵只有日落时分，透过窗，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疲惫的身影，看着夕阳染红西边的一隅，晕出一圈柔和，紧绷的神经才会舒展开，心事渐渐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