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林,青纱帐以及红片糖,在刚刚过去的2017年,我与它们在桥江镇蛇湾村来了个亲密接触。
蛇湾离溆浦县城不远,接近十公里的车程。与蛇湾结缘,缘于今年县扶贫办把蛇湾定为溆浦烟草的精准扶贫联系点,我的名下就结对帮扶了五户贫困村民。算起来,一年来我前前后后到蛇湾村扶贫走访就已经去过六次了。
初到蛇湾,我就被田野里东一处西一处茂盛葱郁的甘蔗林吸引了。小时候我家里也种过甘蔗,而且一种就是好几年。父亲种田是一把好手,种起甘蔗来也不赖。距河边滩涂不远处的那块面积七分多的旱田,每年由春历夏至秋入冬都是葱郁一处,很是惹眼。父亲种蔗,母亲再把从七分多地里发芽分孽长成的成千上万根甘蔗一根根经手卖出,换回一堆以角票为基准计量单位的零碎小钱,聚少成多,让干巴巴的日子慢慢地变得略微滋润起来。
甘蔗的生长是真正的拔节而起天天向上。那一株株嫩绿中还夹带着些淡黄的芽苗被移栽到田垅之后,芽苗沐风浴雨迎霞饮露就是开始疯一样的生长,先是寸许点高,然后没漆、平腰、齐眉,最后高过头顶须抬头仰望,枝梢高达二三米,踮脚伸手犹不可攀及。茎干也一天天变得粗壮,到了后来已然是只手不可环握。青绿、狭长的叶子边缘密布的锯齿锋利如剑,风起时蔗时摇曳,有如剑阵舞动。
这便是南国的甘蔗林,诗人眼里的青纱帐。
霜冷夜露凝白,冬进逼得离岁末又近了一分。甘蔗与大地的眷恋,终止于被锄头连根从泥土掘出的那一瞬间。镰刀接踵而至,寒光闪烁中,挺拔向上的甘蔗訇然倒地。风依然从田野上吹过,入眼却不再有青纱起伏。
但一场嬗变,一场由青褐色的甘蔗嬗变成醇香红糖的惊天涅槃,就在蔗田边的糖坊里上演。
我的第七次造访蛇湾无关工作。临近丁酉鸡年冬至,趁着周末闲暇,我直奔糖坊有幸目睹和见证了这一场嬗变。
无须问路,我径自驱车驶向蛇湾村一组路边的那座塘坊。前几次扶贫走访时我就打听清楚了在村里四五家糖坊中就数这一家规模最大,糖也是熬得最好。
离糖坊还有二十多米远时坐在车上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香甜气息。下车一看,呵呵,糖坊旁边的空坪里成捆的甘蔗已经堆得象是小山,公路上还停着一辆农用车,满车的甘蔗正等着卸车。已经榨完汁的蔗渣倾倒在路的另一边赫然又是一座山丘,几位农家大婶正敞开蛇皮袋的口子往里灌,准备用斗车装回家薰腊肉。
走进糖坊,我立马被氤氲的水汽和香甜的气息包裹起来。糖坊里一派忙碌却是有序的场景:那一位撸起衣袖将甘蔗喂进机器榨汁的大叔额头已经开始淌汗,灶台上四口大铁锅热气腾腾,两个师傅一人照看两口大锅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观察着锅里蔗汁糖色的细微变化。那位手握锅铲搅拌糖汁的师傅可能是气力用猛了点,脸憋得跟锅里的糖色一样红。划版切糖的那个小伙子干活儿格外显酷,手中那柄薄刀银光闪亮,横切纵划,眨眼间的功夫竹席上用四块木板框边定型而就的一大版红糖就被线条匀称地划分成数十块手掌宽窄、二三两轻重的一片片长方体形状的红糖。溆浦人习惯称红糖为片糖,就是因为眼前这一道化整为零切割划片的工序。靠窗边的长条案板上,一沓沓锗红又带着些金黄色的片糖已经将整块案板堆得满满当当,而且是整齐、密实地码放了三层。案板边那位穿着蓝色呢子衣服的妇人显然是片糖的主人了,见我端起相机朝她对焦,略显羞涩想躲闪我的镜头,但那抹溢出嘴角的微笑却不小心泄露了那一刻她内心的小欢喜……
左瞧右顾,几个回合的走动下来,我大致摸清了制糖的主要工序:榨汁、沉淀过滤、加热去沫、蒸去水分、搅拌熬稠、倒模成型、切版划片。几道工序下来,一捆捆青绿的甘蔗嬗变成一片片条块状的红糖。整个制作过程有如工厂里的流水线作业,坊间众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最后的工序是包装,或简或易,视片糖的最终去向而定。但不管是流入寻常百姓人家或是登堂锦衣玉食之所,这一块块带着点酥脆、散发着醇香、入口甘甜的片糖,无凝都滋养、温润了万家生活。
网络盛传用红糖泡水饮用有补气美容养顔之功效,都市人对养生保健的重视也使红糖走俏,蛇湾片糖也因此受益成了市场上畅销的抢手货。新糖才开榨,订单便如雪花一样纷至沓来,许多人还亲到糖坊现场,看完土法手工熬糖制作过程后当场购买片糖。有别于都市里的一年四季都在享用片糖的习惯,我食用片糖的方式显得有点传统和恋旧——我固执地钟情用片糖化水煮食醪糟(即甜酒),而且特别留恋儿时醪糟煮糍粑的体验: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围着火塘而坐,柴火烧得哔剥作响。取鼎锅置于火堆上,数瓢井水几勺醪糟伴以大半块片糖共煮,待到沸腾时再放入几个圆溜溜雪一样白净的糯米糍粑直至煮得酥软熟透,捞在粗瓷钵碗里,然后嚼一口糍粑喝一口醪糟,那股香甜、糯软、筋道的美味劲儿,非言语可尽道也,就算是天上的仙神也会垂涎。只可惜眼下片糖依旧可寻,但一家老小围炉、煮酒(醪糟用蒸熟的糯米揉入草曲发酵制作,醪糟汁液香甜可口且带有较低酒精度,故又称甜酒)、讲古(即讲老故事)、话家常的童年况味却是再也无法复制了。
一阵欢快、响亮的笑声惊醒了恍惚走神的我。循声一看,原来是两个懵懂孩童一人手里举着一根糖棰棒子(在甘蔗蘸上糖汁)在舔食、追逐和嬉戏。两个馋嘴的顽童吮舔得有些性急,还未完全冷却下来的糖汁于是被然扯出糖丝来粘附在嘴唇上有如长出了焦黄色的胡须,让身边的大人看了哈哈大笑出声。小家伙显然也瞧见了彼此的冏样,紧跟着又迸发了一串银玲般欢快的笑声。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水汽氤氲、逼仄拥挤的作坊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变得明亮、宽敞了许多。
隆冬时节,蛇湾片糖飘香。那芬芳,弥散在糖厂历久不散。那甜蜜,溢出舌尖充满了我的心房。